楔子
洛阳城的春来得迟。
正月十五的月亮刚爬上天津桥的柳梢,朱雀大街的灯树已燃得如星河倾落。千万盏莲花灯顺洛水漂去,映得两岸朱楼黛瓦都浸在暖黄里。
平康坊的牡丹楼却门窗紧闭,檐角铜铃在风里打旋儿,像谁在喉间哽着半声呜咽。
子时的梆子刚响过,老鸨王妈妈攥着半块染血的绢帕跌进后园。
假山后的荷花池浮着件茜色裙裾,绣金牡丹被水泡得发皱,像朵浸在血里的残花。
池边青石板上,一行湿痕歪歪扭扭——是有人用指尖蘸着自己的血写的“李昭负我”。
第一章 倾城色
三年前,牡丹还叫阿沅。
她是南市绸缎庄的烧火丫头,因生得眉似春山眼如秋水,被来买货的牙婆盯上。
那牙婆捏着她手腕说:“你这副皮相,该生在画舫上,不该在灶房里烧火。”
于是十二岁的阿沅被卖进平康坊,改名“牡丹”。
教引嬷嬷说,花魁要会三样:一要琴棋书画样样通,二要酒令诗词随口来,三要察言观色懂人心。
牡丹学得极苦,指尖弹破三张琵琶弦,喉咙唱哑七八支曲子,到底在十五岁那年压过了坊里所有姐姐。
那夜她在露台弹《霓裳羽衣》,穿月白纱衣立在月光里,鬓边一支点翠牡丹颤巍巍。
楼下忽然传来喝彩:“好个洛水神女!”
抬头看时,是个穿月白锦袍的公子,腰间玉牌刻着“苏”字。他倚着栏杆笑:“姑娘这曲,比太乐署的乐正还妙三分。”
后来牡丹知道,他是新科进士苏砚,翰林院修撰,父亲是致仕的礼部尚书。苏砚总说她“浑似画中人”,却从不在她房里留宿。他说:“我要娶的是能与我共论诗书的正妻,不是这秦楼楚馆的解语花。”
牡丹信他的。直到那个雪夜,她在苏砚书房外听见他与同僚笑谈:“那花魁虽生得好,到底是风尘中人,我娶了清河崔氏女,于仕途更有助益。”
那夜她烧了他送的所有诗笺,却在第三日又忍不住去见他。苏砚醉眼朦胧,攥着她的手说:“阿沅,若我不是苏家儿郎……”
第二章 风波起
真正让牡丹动了心的,是李昭。
他是河阳三城节度使李正宏的独子,生得浓眉虎目,偏生笑起来像春雪化在溪涧。第一次见他是在上元灯会,他挤在人群里看她舞剑,剑穗扫过他眉梢,他竟伸手接住那抹红:“姑娘这剑,比将军府的教头还利落。”
后来他常来牡丹楼,不似苏砚只坐半盏茶,他带她骑最好的照夜白,陪她吃西市的胡饼,甚至在她生辰时送了整座牡丹园。“我阿爹说,这园子原是我祖父为祖母种的,”他指着满园魏紫姚黄,“可我觉得,该给最像牡丹的姑娘。”
牡丹动了心。她知李昭早有婚约,对方是关陇士族独孤家的嫡女,皇帝亲赐的“永安郡主”。可她想,或许有转圜——李昭为她拒了郡主两次赐婚,连皇帝都问过“李卿何故推辞”。
直到那天,她在李昭书斋翻到一封密信。
信是李正宏写给宰相李林甫的:“太子党近日与朔方军勾结,欲借牡丹楼传递消息。那花魁阿沅,恐是太子安插的眼线……”
墨迹未干,李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:“阿沅,你都看见了?”
牡丹浑身发冷。原来李昭接近她,是为查太子党;原来那些温柔体贴,都是演给父亲看的戏码。
“你早知道我是谁?”她声音发颤。
李昭攥住她手腕:“我查了你半年。你本名阿沅,父母是南市绸缎商,因得罪税吏被害,才被卖进平康坊……”他喉结滚动,“阿沅,我可以保你脱离风尘,许你做李家主母。”
“主母?”牡丹笑了,眼泪却掉下来,“等你娶了郡主,我在李府算什么?通房?还是外室?”
李昭急了:“我是真心……”
“真心?”牡丹甩开他,“苏学士真心要娶清河崔氏,你也真心要娶郡主。你们这些公子哥儿的真心,值几个钱?”
第三章 爱恨缠
那之后牡丹变了。
她不再避着苏砚,反而常去翰林院找他。苏砚惊得瞪圆眼睛:“阿沅,你疯了?”
“我没疯。”牡丹把李昭送的翡翠镯子扔在他案上,“这个给你娘,就说我求她收我为妾。苏学士不是说,只要能论诗书,身份不重要吗?”
苏砚捡起镯子,手直抖:“阿沅,你可知这是李昭的东西?他若知道……”
“知道又如何?”牡丹盯着他,“你不是要娶崔氏吗?我做妾,总比做李昭的外室强。”
苏砚终究没敢应。他送她回平康坊时,李昭等在巷口。月光下两人刀剑相击,李昭的剑挑开牡丹的披帛:“你故意激他?”
“是。”牡丹喘气,“你和李学士,谁能给我一生一世?”
李昭突然收剑,抱住她:“阿沅,跟我走。我带你去河阳,远离长安的纷争。我不要什么世子之位,只要你。”
牡丹心动了。可她没想到,这夜的私奔会被跟踪。
第四章 血色夜
跟踪他们的是独孤家的暗卫。
郡主得知李昭与牡丹往来,派了死士。他们在天津桥截住这对恋人,剑刃抵着牡丹咽喉:“要么跟我回去,要么让你和这浪荡子死在这里。”
李昭挡在她身前:“要杀她,先杀我。”
暗卫冷笑:“李公子,你以为我们不敢?你爹为了讨好太子,早把你当弃子了!”话音未落,数柄剑刺穿李昭胸膛。
牡丹尖叫着扑过去,却被暗卫拽住头发拖走。她看见李昭的眼睛慢慢闭上,看见血浸透他的玄色披风,像朵绽放在雪地里的红梅。
后来她被关在独孤府的佛堂。郡主摘了她的珠钗,冷笑道:“你以为你是谁?不过是个婊子。我要让你活着,看你求我。”
佛堂的日子很慢。牡丹每天念《金刚经》,却在经卷里藏了碎瓷片。她知道,要么死,要么逃。
逃出去的那天,是个雪夜。她裹着郡主不要的旧披风,往牡丹楼跑。她要去告诉苏砚,李昭死了,独孤家不会放过她,还有——
第五章 牡丹谢
平康坊的灯还亮着。
牡丹踉跄着冲进牡丹楼,王妈妈看见她一身血污,尖叫着让人去叫大夫。可她只是摇头,一步步爬上露台,那里还摆着她去年生辰时李昭送的琵琶。
“苏学士……”她拨响第一弦,声音哑得像破了的箫,“李昭死了……”
楼下突然传来脚步声。苏砚跑上来,看见她满手是血,吓得魂飞魄散:“阿沅,你怎么了?谁伤的你?”
牡丹笑了,眼泪混着血往下淌:“是我自己。我逃出来时,用碎瓷片割了腕……”她抓住苏砚的手按在自己颈侧,“这里,还有这里,都是他们打的……”
苏砚要叫人,她却摇头:“别。我只想问你一句话。”她望着他的眼睛,“如果我早告诉你,我什么都不要,只要你陪我唱一辈子曲,你肯吗?”
苏砚喉结动了动:“阿沅,我……”
“晚了。”牡丹的手垂下去,琵琶“哐当”落地,“李昭负我,你也负我……这洛阳的牡丹,该谢了。”
尾声
后来官府验尸,说牡丹是自刎。
可老鸨王妈妈知道,她颈侧有两处刀伤,一处深,一处浅——深的是致命的,浅的,是她自己划的。
有人说,看见李昭的鬼魂在牡丹楼下徘徊;也有人说,苏学士大病一场,再也没去过平康坊。
第二年春天,牡丹园的魏紫开得特别艳。有个穿青衫的书生站在花前,轻轻说:“阿沅,今年牡丹开得真好。”
风卷着花瓣落在他脚边,像谁无声的叹息。
牡丹死后的第七日,洛阳下了场倒春寒的雨。
苏砚跪在她的坟前,青衫浸得透湿。坟头的白幡被风卷得猎猎作响,他盯着墓碑上“阿沅之墓”四个字,喉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。昨夜他又梦到她——穿茜色裙裾在露台弹琵琶,指尖的血滴在弦上,染红半阙《诉衷情》。
“苏大人,该回去了。”随从撑着伞上前,“明日早朝还要议河阳军饷的事。”
苏砚起身时踉跄了一下。最近他总做些怪梦:有时是李昭浑身是血撞开牡丹楼的门,有时是牡丹穿着大红喜服坐在李府主位,身边站着个戴斗笠的男人……今晨他醒来,枕巾上有片干枯的牡丹花瓣,红得像血。
回到府邸,管家递来个檀木匣:“大人,这是平康坊王妈妈托人送来的。”
匣中是一方绣帕,边角沾着暗褐色的渍——是牡丹颈侧的刀伤血迹。帕子底下压着张纸,字迹歪歪扭扭:“子时三刻,天津桥底,勿失约。”
苏砚的手指猛地收紧。牡丹死在子时,这帕子分明是死后被人塞进她手里的。是谁?王妈妈?还是……
他突然想起,牡丹逃出独孤府那晚,曾说过要去牡丹楼见他。或许她根本没打算自杀,而是想告诉他什么?
天津桥底的淤泥里,苏砚找到了半枚玉扳指。
玉质温润,刻着“李”字纹——正是李昭的随身之物。更让他心惊的是,扳指内侧有一道新鲜的划痕,像是被人硬掰断的。
“苏大人!”捕快匆匆跑来,“桥边茶棚的老船工说,昨夜子时看见个戴斗笠的男人,背着具女尸往洛水上游去了。”
苏砚心头一震。牡丹的尸首被官府验过,颈侧两处刀伤,一处深抵颈椎(致命),一处浅在皮肉(伪造)。若她是假死,为何官府验尸时没发现?除非……验尸的仵作被收买了。
“查!”他攥紧玉扳指,“查所有接触过尸首的人,尤其是仵作!”
当夜,苏砚翻出李昭的遗物。书案最底层有本带锁的日记,钥匙藏在砚台里。他撬开锁,纸页簌簌作响——
“二月初三,阿沅发现了密信。她说要告诉我一切,可我不能……父亲要我监视太子,她若卷进来,必死无疑。”
“二月初五,独孤家的暗卫截杀了我们。阿沅为护我中了三剑,我抱着她跑了半里地,她在我怀里说‘别告诉苏砚’……”
“二月初七,我假死骗过独孤家。阿沅说她会制造自己的死亡,引真凶现身。她让我带着她的‘尸首’去河阳,等她消息……”
日记最后一页沾着血,是李昭的字迹:“阿沅,等我。等我把这盘棋下完,我们就去江南,种满你爱的牡丹。”
苏砚猛地站起来,茶盏“啪”地摔在地上。原来牡丹没死!她假死脱身,李昭假死护她!那她的尸首是谁?仵作为何说那是她?
三月初一,洛阳城爆出惊天丑闻。
礼部尚书之女、新科状元的新婚妻子,在洞房夜被发现缢死在喜床。
更骇人的是,女子脖颈的勒痕与牡丹的“自杀”伤口如出一辙——都是先浅划再深勒,伪装成自刎。
“这是栽赃!”苏砚在金殿上据理力争,“牡丹之死另有隐情,如今有人用同样的手法杀人,分明是要掩盖真相!”
皇帝震怒,命他三日内查清。苏砚连夜走访,发现死者竟是独孤郡主的贴身侍女。侍女生前曾与牡丹楼的老鸨王妈妈有过书信往来,信中提到“替死鬼”“毁尸灭迹”。
与此同时,河阳传来急报:李昭并未死,他带着“牡丹”的尸首到了河阳,却发现那具尸体是具无名女尸,面容被毁,无法辨认。李昭正暗中调查,试图找出真凶。
苏砚突然想起,牡丹逃出独孤府那晚,曾去药铺买过易容药。她会不会易容成别人,藏在洛阳城中?
他想起那个戴斗笠的男人——或许不是凶手,而是帮牡丹易容的人?
洛阳城有个神秘的组织“影阁”,专替人易容、传递密信。苏砚找到影阁的老阁主,对方盯着他手中的玉扳指:“这扳指是李公子的,半月前有个姑娘拿它来换易容材料。”
“姑娘?”苏砚心跳加速,“她长什么样?”
“穿月白纱衣,鬓边簪支点翠牡丹。”老阁主叹气,“她说要易容成没人认得的模样,替心上人查个案子。我给她用了最新的药,连血型都能改……”
苏砚猛地想起,牡丹的尸首血型与她本人不符。原来如此!那具“牡丹尸首”是影阁用药物改造的替死鬼,真正的牡丹还活着!
老阁主递来张纸条:“姑娘走前留的,说若苏大人来找,便交给他。”
纸上只有四个字:“元宵灯市。”
三月初三,上元灯节。
苏砚挤在熙攘的人群里,目光扫过每一盏花灯。终于,在荷花灯旁,他看见了那抹熟悉的月白。
牡丹站在灯树下,鬓边的点翠牡丹在灯火下流转光华。她瘦了些,却笑得像当年初见时那样明艳。
“你……”苏砚喉头发紧,“你没死?”
“傻子。”牡丹轻捶他胸口,“李昭假死引独孤家放松警惕,我易容成替死鬼,趁乱逃出来。影阁帮我改了容貌,连仵作都验不出来。”
“那你为何不找我?”
“我怕牵连你。”牡丹望着远处的灯河,“李昭在河阳查到,当年害我父母的税吏,是太子党的人。他们想借我的死,把李昭拉下水,再嫁祸给苏学士……”
她的话被一阵骚动打断。几个蒙面人冲过来,为首的挥刀砍向牡丹:“受死吧!”
苏砚拔剑挡在前面,刀光剑影中,牡丹看见他背上的箭伤——是方才替她挡的。
“跟我走!”苏砚拽着她往城外跑,“李昭在城外接应,我们有证据了!”
河阳军营,李昭看着牡丹,眼眶通红:“我就知道你没死。”
牡丹笑着扑进他怀里:“傻不傻?易容药只能维持三个月,我早该来找你。”
苏砚将一沓密信拍在案上:“这是太子党与税吏勾结的证据,还有独孤家买凶杀人的手谕。”
李昭翻看着密信,脸色越来越沉:“原来当年害阿沅父母的,是太子奶娘的侄子。他们怕阿沅认出凶手,才把她卖进平康坊……”
“所以他们要杀我灭口。”牡丹轻声道,“可他们没想到,李昭的假死,苏学士的坚持,还有影阁的帮忙……”
帐外传来马蹄声,是传旨的太监:“圣旨到——太子党谋逆证据确凿,着苏砚、李昭彻查此案。牡丹姑娘忠勇可嘉,赐黄金千两,归李昭为妻……”
牡丹愣住。李昭挠头:“我替你求的,反正我本来就想娶你。”
苏砚笑着拱手:“恭喜李兄,也恭喜阿沅。”
牡丹望着眼前的两个男人,突然哭了。
李昭与牡丹成婚后,搬去了河阳。
新宅后园遍植牡丹,李昭亲自引洛水入渠,沿花径铺了鹅卵石。牡丹每日晨起画眉,穿一身素色襦裙在花田里剪枝,发间只斜插一支银簪——那是李昭亲手打磨的,刻着“沅”字。
“夫人该添件红裙了。”李昭倚在廊下看她,“十月怀胎,该穿喜庆些。”
牡丹摸着微隆的小腹笑:“你倒急。我昨夜梦到孩子抓着我的绣鞋喊‘阿娘’,许是个丫头。”
李昭蹲下来替她揉脚:“要是小子,便教他读兵书;要是丫头……”他耳尖泛红,“便教她弹琵琶,像你当年那样。”
院外忽然传来马蹄声。小厮气喘吁吁跑进来:“将军!苏大人从洛阳来了,带了……带了份手札。”
李昭眉头一皱。自上月太子案结,苏砚便调任江南道观察使,两人已有月余未见。
牡丹擦了擦手迎出去。苏砚立在阶下,青衫未改,手中却多了个檀木盒。
“恭喜阿沅。”他目光落在她腹部,“听闻有孕,特来贺喜。”
牡丹接过盒子,打开是幅《百子图》。画中孩童绕着牡丹追逐,笔触细腻如她当年在平康坊画的工笔小品。
“苏学士费心了。”她轻声道,“你……在江南可还习惯?”
“惯的。”苏砚低头抚过盒沿,“只是江南的牡丹不如洛阳艳。前日游顾渚山,见茶农采茶,忽然想起你说过,牡丹花瓣可窨茶……”
话音未落,李昭从院外进来,手里提着坛河阳烧春:“苏兄远道而来,怎不提前通传?快坐!”
三人围坐饮茶,苏砚却总盯着牡丹的肚子。直到暮色渐浓,他才起身告辞,临行前塞给牡丹个小瓷瓶:“安胎药,我配的,比太医院稳妥。”
牡丹望着他背影消失在巷口,忽然问李昭:“你说,苏学士为何总盯着我的肚子看?”
李昭正解甲胄的手顿了顿:“或许是……替他娘高兴?毕竟他至今未娶,许是想抱外甥。”
十月怀胎,牡丹生了个女儿。
小名唤“昭宁”,取李昭的“昭”与牡丹的“宁”。满月酒摆了三十桌,李昭喝得微醺,抱着女儿不肯撒手:“像你,又像我。”
牡丹替他擦去嘴角的酒渍:“更像苏学士。昨日苏夫人来贺,说这孩子的眼睛和她家小公子小时候一模一样。”
李昭脸色微变。苏砚至今未婚,哪来的小公子?
“许是随了哪家亲戚。”他转移话题,“明日我差人去苏州买缂丝,给昭宁做襁褓。”
深夜,牡丹哄睡女儿,翻出苏砚送的安胎药瓶。药渣残留着淡淡苦香,她忽然想起孕期总做的怪梦——梦见个穿月白衫子的男子,在灯下替她研墨,笔杆上刻着“苏”字。
“夫人?”春桃捧着烛台进来,“您还没睡?”
“没事。”牡丹将药瓶收进妆匣,“你去歇着吧。”
三日后,洛阳急报。
苏砚染了时疫,病势凶险。李昭皱眉:“我去接他来河阳养病。”
“不必。”牡丹按住他手腕,“苏学士最厌麻烦人。我亲自去一趟,顺便送些河阳的药材。”
春桃收拾行李时,从箱底翻出件旧物——是牡丹易容用的药包,还有半块未用完的玉扳指。
牡丹盯着药包发了会儿呆,最终将它锁进妆匣最底层。
洛阳的春天来得早。牡丹乘马车到驿馆时,苏砚正倚在窗前看书。他瘦了许多,眼窝凹陷,见她进来,勉强笑了笑:“阿沅?”
“我带了河阳的枸杞。”牡丹将药包递给他,“李昭说这药补气血。”
苏砚接过,指尖碰到她的手:“你胖了。”
牡丹低头看自己的肚子——产后尚未完全恢复,确实比从前圆润些。她转移话题:“听说你染了时疫?可大好了?”
“好了。”苏砚咳嗽两声,“只是总梦见……梦见在平康坊,你穿茜色裙子弹琵琶。”
牡丹心头一震。那是她和李昭假死前的事,苏砚怎会知道?
夜里,牡丹留宿驿馆。月光透过窗纸洒在床头,苏砚忽然开口:“阿沅,当年你假死,是不是……和我有关?”
牡丹浑身僵住。
“我查过李昭的日记。”苏砚翻身背对她,“他说你易容逃出,可我没告诉你——那日天津桥底,除了李昭的玉扳指,我还捡到半枚珍珠簪。”
牡丹呼吸骤紧。那支簪子是她母亲的遗物,假死时来不及带走,难道落在桥底?
“簪子内侧刻着‘沅’字。”苏砚声音发哑,“和你生母留下的那支,一模一样。”
牡丹猛地坐起:“你到底知道多少?”
苏砚转身,眼底有泪光:“我娘是南市绸缎商的女儿。二十年前,她被税吏逼得家破人亡,带着刚出生的我逃进平康坊。后来……后来她将我托付给影阁,自己……”
“你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?”牡丹声音发颤。
苏砚点头:“当年害你父母的税吏,是你外祖父的仇家。我娘为了护你,才将你送进平康坊……”
窗外传来更鼓,已是三更。牡丹望着苏砚苍白的脸,忽然想起那些怪梦——原来不是梦,是他潜意识里的血脉牵连。
牡丹连夜赶回河阳。
李昭在门口等她,见她神色恍惚,忙扶住:“怎么了?可是路上累着?”
“没事。”牡丹摇头,“只是想起些旧事。”
昭宁在乳娘怀里哭闹,牡丹接过女儿,忽然发现她颈间有块淡红胎记,形状像朵小牡丹。
“夫人的?”李昭凑过来看,“倒和您生母留下的那枚牡丹印一样。”
牡丹心头剧震。她生母颈间有枚朱砂点的牡丹胎记,她自己也有。可昭宁的胎记……难道是血脉印证?
次日,牡丹翻出李昭的日记。最后几页被血浸透,勉强能辨认:“阿沅生产那日,我守在产房外。稳婆出来说,是位小娘子。我抱着她,忽然闻到她身上有股熟悉的香——像极了当年在平康坊,阿沅用的茉莉头油。”
牡丹手一抖,日记掉在地上。
李昭捡起,慌忙解释:“我不是怀疑昭宁的身世……只是那日在产房,我恍惚看见个穿月白衫子的影子,像极了苏砚。”
牡丹望着窗外的牡丹花,忽然笑了:“或许……这就是天意。苏砚是我哥哥,昭宁是我们的女儿。所有的错位与遗憾,终是圆满了。”
三年后,河阳的牡丹园成了远近闻名的胜景。
牡丹抱着四岁的昭宁在花田里奔跑,李昭提着食盒跟在后面。远处传来马蹄声,苏砚穿着绯色官袍走来,身后跟着小厮,捧着个红漆木盒。
“苏大人!”昭宁扑过去,“我要吃桂花糕!”
苏砚弯腰将她抱起:“小馋猫,这是苏州新制的,比去年的甜。”
牡丹望着这对兄妹,又看看身边的李昭,忽然觉得这世间所有的阴谋与算计,都抵不过眼前的团圆。
“阿沅。”李昭递来食盒,“尝尝新做的牡丹饼。”
牡丹咬了一口,甜而不腻,带着淡淡花香。远处,影阁的老阁主拄着拐杖走来,身后跟着个穿青衫的年轻人——是影阁的新阁主,据说是苏砚的得意门生。
“苏夫人。”老阁主行礼,“影阁清理了最后一处太子党余孽。当年害您的税吏,也伏法了。”
牡丹点头:“辛苦各位。”
春风吹过,牡丹花瓣簌簌落下。昭宁追着蝴蝶跑远,苏砚和李昭并肩站着,望着她的背影笑。牡丹摸了摸颈间的牡丹胎记,忽然明白——
所谓劫数,不过是命运在织锦前,精心描下的针脚。所有的爱恨痴缠,最终都会在时光里绽放成花。
又是一年上元节。
洛阳牡丹楼的灯树上,挂着一盏特殊的莲花灯,灯上写着“牡丹安康”。
王妈妈站在楼前,望着灯河里穿梭的人群。有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走过,怀里抱着个穿红裙的小娃娃。姑娘回头笑了笑,像极了当年的阿沅。
风卷着花瓣飘向洛水,载着所有故事与希望,流向更远的春天。
碧波推书